19. 闯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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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识愁滋味,放浪形骸夜作歌。而今知晓情仇事,黄汤入胆意孤行。

夜色如墨,偶点星子做灯。这是一个极其适合夜行的晚上。

季飞扬和楚甲子两人勾肩搭背、跌跌撞撞地到了金宫的外墙下。

两人被冬日的寒风侵袭着,从红粉脂香里染来的醉酒状态随这一路清醒大半。

但是,两人心中得那股烫热还没退下,刺激着他们奔涌的血液做些冲动、可消耗少年力气的事。

楚甲子定睛一看,门额上是司寇刑狱的威严牌匾。

他一把拉住还要往里冲的季飞扬,指着天上的北极星和高门匾额道:“方向不对,这是司寇衙门的地方,从这里进去是天牢和六卿寮。我们得绕过南墙,往东去。天机宫才是大周太女的储君之地,储君有旭日东升之意,在金宫的东面。”

“嘿,内行。”季飞扬跟着他一路躲过在司寇寮外巡逻的禁军队伍,来到楚甲子勘定的僻静地方。

他细听四周,朝楚甲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楚家人啊。”

楚甲子听到这话,想起祖父引以为豪的旧事。

他垂了眸色道:“我楚家发迹就是因勤王有功。楚家先祖助力德成帝——轩辕城,平定当时的六卿逼宫动乱。遂而,我楚家有金宫的布局图。”

季飞扬闻言,这酒是彻底醒了。

他流转晶莹的眸光,拍在楚甲子的肩头以作安慰,随后将飞虎爪抛上宫墙。正要抓绳跃上,他被楚甲子推到一旁了。

“哎,你……”

“轻点声。禁军外巡,虎贲军内巡。两方错时巡逻,以防贼子刺杀贵人。

如今,禁军刚过去,想必里面的虎贲军正在过来。”楚甲子调整状态后脑子越发冷静。

“我楚家也曾干过禁军统领的职位。”随即,他暗道:【金宫内廷情况不明。我进去见太女是去质问一句,可不能害了这个好兄弟。】

说完,楚甲子撕了布袍缠在手掌,而后抓住精钢丝攀援而上。

季飞扬插腰站在墙下,看他行动间的行家模样,暗道:【不愧是一身赤胆的楚家后人。】

他从怀里取出凌云制作的精钢丝手套,戴在手掌后抓着钢丝绳,借着墙壁跃上墙头。

比起楚甲子,季飞扬的功夫更飘逸灵动。

楚甲子刚上墙头,见他上来,担忧道:“你……”

“嘘……”季飞扬一把将楚甲子压伏在墙头。两人屏息等下方的虎贲军过去。

待巡逻的军士走远,两人才将绳索拉上墙头,准备抛向对面三丈远的内宫墙。

“我去那头拉着绳索,你再顺钢索过来。”

“我……”楚甲子要反驳,被季飞扬一把按在肩头。

季飞扬的唇角吟着星光,似得意地笑道:“我可以借你的臂力跃过去,至于你么……”

他上下一扫楚甲子的身形,一拳砸在他厚实的臂膀肌肉,笑道,“你不担心借我力后半途砸下去摔个不成人形?”

楚甲子估测两墙间的距离。真别说,他可以送季飞扬一臂之力,而季飞扬未必能行。

他本身学得又是打战行军的硬家功夫,爬墙下墙自是没问题,若论内家功夫和足下轻功,明显不如这个新交的兄弟。而且,他比季飞扬高壮重得多。

此时,季飞扬已经如鹞燕一样,借着楚甲子手臂的推送之力,带绳跃向内墙的墙头。

待两墙上空拉起绳索,楚甲子深吸口气,踩着钢索迅速上内墙。

季飞扬为了拉住绳索以便承受楚甲子的体重也是用了大力。

精钢丝缠制的手套几被绳索掐进肉里去。

两人顺利过内宫墙,彼此在星月下相视一笑,互相打在肩头。

随后,他们借钢索下了墙,按楚甲子的记忆和观星认向法摸到天机宫的外墙。

“这里面就是了。”楚甲子拉住东盼西顾的季飞扬,突然道,“先说好,我是来问她一句为何这么对我楚家。你可不能伤害她。若是你对她有无礼举动,我就……”

“就怎么着?”季飞扬哼了声。

他瞧眼天机宫的墙高,朝楚甲子道,“这墙不高,应该进去就是宫殿。你自个进去吧。我不进去了。”

“什……什么?”楚甲子浆糊了。

【这哥们不是将那太女当梦中情人吗?怎么突然又不进去?】

“你去问身家性命,我想去谈情说爱。这你进去了,我还谈什么?回头你俩闹翻了,我又露了脸,这不害我没留好印象嘛。”季飞扬理所当然道,“你去吧,我在这等你。等等……咱们得有个暗号,宫里可养猫吗?”

他兀自说着,“行了,就三声猫叫为号,你快进去。”

楚甲子被他推到墙边,心里的感动像溪水般哗啦啦地淌着。他重重地抱了下季飞扬,而后攀着老虎爪的钢索上天机宫的墙。

季飞扬见人消失,捂在肚子处嘀咕句:“啧,喝多了,得找个地方尿。”

他的利眸环视四方,将脑海里绕着外宫墙走的路径和宫内方位图一一匹配。随后,他的目光射向司寇寮牢狱的方向,正是官禄道的六卿寮所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想必日日不回府的太宰大人住在那边吧。”季飞扬无声地呵了下,再观两地开阔且无遮挡,显见是一处大广场。凡有人踏入广场,若被巡逻者遇上,那就玩大发了。

“所以,从司寇衙门那边进来才合适嘛。”

季飞扬嘀咕句,瞧见卜耀阁的屋顶,勾起了玩味的唇角。

他趁着夜色,跃过卜耀阁,沿着雕花石柱横穿金宫大广场,闯进六卿寮所。

此时的他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小心谨慎的模样像极夜行的刺客。

然则,季飞扬若是早几天入宫,或许能迎面撞上从内宫出来的太宰风子鸾。

如今,他注定要扑空了。风子鸾早已堂而皇之地留宿后宫。

**

天机宫里,金簪沐浴完后无法入眠,就坐在案几前阅读书简。

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目光撇在流过血的指尖,负疚像那高高在上的金色椅子,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放下书本,看向紧闭的窗扇,走了过去后将窗户打开。

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了下。

灯火下的女孩乌发披肩,面容清丽且纯美,尤其那双幽深点星的凤眸,将人映得透彻明白,再及小巧秀美的鼻尖,乃至因惊讶微掀的润光唇齿。

她像是夜的精灵,点亮寒途的星辉明月,又像是初夏荷塘上不缀凡俗的摇曳清荷,这样的乍然、不期然却又理所当然地闯入少年本不平静的心田,掀起一阵令心眼巨震的狂风浪卷。

楚甲子愣怔了,稍许收敛睁大的瞳孔和鼻翼,带点痴且木讷道:“你……你别喊。我不是坏人。你知道太女在哪里吗?”

金簪嗅着顺风而来的汗臭、酒味,乃至一缕不该是此人有的混浊香味。

【有点讨厌……但是,这就是莺歌所说的……孤身边所没有的……不同宫侍这些男人的……雄性味道。】

这是什么?这是荷尔蒙的气息,吸引雌性目光的味道。

金簪不仅忘记了慌乱,还将手搭在窗栏,倾身看向满头大汗的高壮男人,如夜里的精灵般缓缓问道:“你……从哪里来?”

“西教坊。不是……”在金簪诧异的眼神下,楚甲子将缠着布条的手掌按在金簪的嘴唇上,而后,他借着窗栏,一跃入室。

他将金簪推到内外间的门帘后,耳闻外殿推门声,彼此的呼吸都重了几许。他意识到布条后那柔软的双唇在轻微地颤动。女孩呼出的湿气穿透布条融入掌心,令四周浮动一层紧张的气息。

彼此贴近、四目相对,鼻尖传来独属于女孩身上的沁人心脾的清冽芳香,像是导火索一样点燃他肚里的酒水炸弹,燃起浓烈的火花。

“殿下,该就寝了。这窗怎么开了?”

南叶的目光从推开的窗户上挪开,看向晃动的珠帘和绸纱,心里突了一下。

她试探地走向窗户。

室内的金簪抓在男子的粗壮手臂,闯入鼻尖的浓烈汗臭以及一股不甚熟悉的刚硬气息,让她感觉像是被一团浓墨覆盖掉本属于她的清爽味道。

后知后觉的心……跳快了几许。

楚甲子松开扣住她嘴巴的手,耳闻帘外的关窗声,想磨蹭下湿热的不适的掌心。

“殿下,奴婢将窗户关了。”南叶伸出手关窗,目光瞥向珠帘后,试图看清帘纱后的场景。

在男子紧张的眼神下,金簪恢复以往的镇定,试图开口。

宫女的话声传来后,楚甲子一下子扣在金簪的脖子,不许她出声。

金簪的指甲掐进他轻薄的布袍,以眸光和手示意珠帘外:放开孤,孤来解决。

楚甲子已经确认掌下女子的身份,微惊的目光望入幽深镇定的眸渊。

这个瞬间,流淌的血液让他松开她,单膝跪在女孩的面前。

他似乎打算以这样的姿态接受随之到来的命运。

“殿下?”南叶急声喊道。

“站住。”金簪出声道。幽深的眸色凝在大男孩宽阔的脊背。【希望孤没有赌错,以血诏钓的鱼上钩了。】

南叶拉帘子的手定在半空,迟疑道:“殿下?”

“孤没事,你出去替孤守着殿门。”金簪侧眸,再次道。

【这……明显有事。】

南叶想要出去喊虎贲军,而金簪的第三句话来了。

“守好门,别让旁人进来。”金簪亲自掀开帘子,盯在南叶紧张的面容上。

南叶看着如此镇定的金簪,懂了她的意思。行礼后,她瞥见金簪身后跪着的男人。她的呼吸一滞,躬身退出寝殿,守在门外。

金簪转身时擦掉唇上不适的汗臭味道,看向仰面望来的男子,猜测道:“十八?”

楚甲子不明白这句问话,重重地点头后不知要说什么。

他忘记了来此的目的,只将目光从她一身银白的纱罩上撇落回地。

“姓楚?”金簪再次问道。

楚甲子又重重地点头,随之想起身为楚家人的使命。

他想站起来大声地质问:“为什么送血诏给楚家,想要对楚家人赶尽杀绝吗?”

然而,那只柔弱无骨的白皙玉手抬起楚甲子的下颚,将他的慌乱、气愤、紧张、浑噩的表情尽收眼底。

金簪看着这张男性脸孔,细看了一番。

男人的肤色偏黄,像是上过油的麦色古玉。五官明朗大气,长得还算不错。

透过这张脸,金簪想起得是那个听闻西戎东进后穿甲上朝的太保楚刘素。

楚刘素一身正义、热血、忠君爱国、老当益壮的精神状态给了金簪深刻的印象。

此刻,她低低地说:“……孤……想了你好久。”

【孤想着楚太保的孙子是什么模样?如同楚太保一样忠君吗?你在认出孤后跪下了,同孤想要得一模一样。】

【天啊,她……太女想了我好久!?】

楚甲子忘记了呼吸,面孔涨得通红,连胸腔都开始剧烈地起伏。

金簪的眸里流过诧异,蹙眉道:“对不起,楚将军。孤本意不是这样,但是,孤不得不这么做。你……能理解孤吗?”

楚甲子愣愣地点头,心生失落。

失落于她微凉的指尖离开下颚,他需要那点凉来将心间熊熊燃起的情花熄灭。

“孤想你活着从寒雪关回来。”金簪歉然道。

楚甲子微张瞳孔,被女孩燃起的微醺感随她的话,进入另一种境界。

他好似听到寒雪关呼啸的狂风、嘶嚎的战马,乃至将士浴血奋战的搏杀声……以及寒风落叶中楚家人马革裹尸的宿命。

“为何不给楚家留一条活路?”楚甲子咬牙问道。

此刻,他彻底从金簪的清纯、芳香中清醒过来,脱离那种醺人的状态,问出此行的目的。

金簪答不上来。家国、私心,不知何时已在她心里混在一起。

她低声道:“楚家的忠心是守护这个国家,守护皇族赐下的荣誉。孤自生来就肩负这个国家,为此,孤可以牺牲任何人,为此做任何事。”

“呵。”楚甲子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

酒醺的酥麻退去后,他的体内升起得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而这种感觉,他一点都不陌生。

第一次,父亲战死边关的消息传至家中。初闻父亲的死讯,一家人悲痛欲绝。母亲随之不久殉情而去。楚甲子成无双亲的孩童,失意、仇恨、祖父的忠君爱国教导……这些沉重的情感压在他弱小的肩头。

第二次,楚家叔伯死守寒雪关,抵御摩尔人入关……然则,疯狗风子鸾忌惮楚家人的军功,暗夺兵权,导致营中起乱,以至叔伯战死寒雪关。随后,夏夔帝收了楚家的兵权,将楚家军归入地方道府的司马门下。这是皇权旁落的开端,夏夔帝用皇权将自己逼入死局,只留疯狗接任的风瑶骑兵在朝。

这种憎恨一国无能的感觉像是山一样压在忠君爱国的情感上,令日渐成熟的楚甲子愤怒难纾。

第三次,祖父。他忠于职责、尽于大义,毕生以驱逐西戎人、夺回西六府三城为目标。

家中奴仆、孙儿跪求他别去,祖父偏要去。孙儿要一起上战场,却被祖母以死相挟,死拖拽着不许去。

这种窒息般得越来越重的沉重感比捶铁的锤子重得多。

现在,这种感觉再次袭来,而它来自于这个女孩……不,大周的太女,窒息得令人发疯。

“微臣家中还有一老祖母。”楚甲子再次抗住这股沉重的情感。然而,他终究屈服于楚家的命运。

他想起祖父出征前说过的话:

“孩子,祖父是老了,但是,祖父还提得起这把刀。记住,我楚家忠得是国、守得是大义,死在守国的战场上是楚家男人的归宿。你且先蛰伏着,待疯狗死去,军权归来,你也要传承我楚家的意志,将那西六府三城从摩尔异族的手上夺回来,解救那些被奴役百多年的大周百姓。

记住,绝不可让我大周的国土被异族侵占,绝不可让我大周的百姓被异族奴役,绝不可让我大周的君主被异族欺辱。”

“孤遣沈少傅去楚府颁旨。他是奉行君子之道的老师,见过你祖母后,定会替孤照顾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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