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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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笋和火腿的香气,章鸣珂自然闻到了。

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梅泠香夹起玉白冬笋放入红润檀口,连冬笋上沾着的几粒饱满熟米,看起来也极是诱人。

从她咀嚼、下咽的细节,他便能想象煨得有多软烂鲜美。

梅泠香修养很好,用膳时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

章鸣珂吞咽口水的声音,在空寂的祠堂内,便显得格外清晰。

偏偏泠香仿若未闻,用膳的动作甚至没停顿一下。

她带来的四样菜肴,份量本就不多,眼见着已被她吃掉一半,还在继续,丝毫没有要给章鸣珂留的意思。

章鸣珂急了,不再盯着她自找折磨。

什么望梅止渴?他根本就是越看越饿!

他扭过头,冲门槛处候着的多福挤眼,又匆匆望一眼小桌上的菜肴。

平日里章鸣珂嘴多挑啊,别说是吃旁人吃剩下的了,就是新鲜的再精致的佳肴,但凡不合胃口,他是多一口也不肯吃的。

这会子,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饿昏了头,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多福跟在少爷身边已有些年头,对少爷的指示自是心领神会,可懂是懂,不代表他敢动啊。

从少奶奶嘴里抢食这事儿,少爷敢吩咐,他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自家少爷竟然这般没心没肺,多福窘迫得直闭眼。

索性,他头一垂,躲出去了。

看着自己小厮的怂样,章鸣珂只觉恨铁不成钢。

罢了,他不看总行了吧?

章鸣珂别开脸,可饥饿中的人,对食物的香气尤为敏感。

他只觉空气里弥散的香气,勾得他百爪挠心。

咕噜噜,无脏腑搅动的动静不小。

到底还是少年郎,章鸣珂红了耳尖,偏骄傲地微扬下颚,朝着上方祖宗牌位左看看、右看看,掩饰窘迫。

梅泠香实在吃不下,索性将碗盘收回食盒,掩上盒盖,不再折磨他。

“说说话吧,想想旁的事,少爷便不会觉得饿了。”梅泠香搬过椅子,坐在离他一步之遥。

她居然真吃得心安理得,这样心狠的女子,章鸣珂自认与她没什么可说的。

可她说的对,有人陪着说说话,转移注意,或许不会饿得这般难熬。她若一走,他就朕只剩下饿了。

章鸣珂跪得已不那么笔直,窄窄劲瘦的腰有些卸力,看着比先时懒散些。

他侧首,语气怨念颇深:“梅泠香,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你才特意来折磨小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梅泠香心神微晃。

半晌,她得出结论,若说他对她有亏欠,确实也能说得通。

毕竟,他是她的夫君,却并未撑起这偌大的家。

当然,她也没有尽到妻子的一些本分,对他并不上心。

回望眼前依然意气风发,还有心思耍嘴皮子的少年郎君,她觉得可以多用点心思。

“少爷怎会对泠香有此误解?”梅泠香身形微晃,发间珠钗与她一双灵秀翦瞳相映生辉,她故作讶然。

随即,嗓音略低下去,颇为委屈似的攥紧丝帕:“若泠香有意折磨少爷,白日里便不会为着让少爷开心,而有所隐瞒了。”

章鸣珂听得费解,在她面前,他脑子似乎总有些不够用。

他疑惑:“你隐瞒什么了?”

问出口的同时,他也不禁快速回想,她梅泠香今日有做什么哄他开心的事吗?

没等他想明白,便听泠香柔声应:“少爷不记得了?那会子在书房,我同少爷说,我还没想好少爷哪篇文章写得最差。”

章鸣珂凝望她,眼神清澈,似懂非懂。

“其实泠香那时是在左右为难,非因少爷每篇都写得好,挑不出差的。恰恰相反,是因为少爷的文章多数都一窍不通,差得不分伯仲,泠香实难抉择。”泠香的嗓音依然温柔绵软,并没有攻击性,或是嘲讽意味。

可单那“恰恰相反”四字,便听得章鸣珂心惊肉跳。

待听她说完,他更是眼冒金星,只恨不得立时变成一具没有心跳的雕像。

读过书的文弱小娘子,骂起人来,比府里的粗实婆子骂人可难听多了。

梅泠香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瞧出他俊颜神情变幻,胸襟鼓胀,怯怯问:“少爷该不会因为此等小事,生泠香的气吧?泠香原本不打算说的,泠香也想看到少爷高兴。”

笑话,他堂堂八尺男儿,难道会为此等小事,生一个弱女子的气吗?

章鸣珂心口狠狠起伏了两下,肩膀几乎都在颤抖,春夜凉气被他深深纳入胸腔,那郁在心口不知该如何宣泄的羞愤才得以消减。

情绪稍稍平复,他似笑非笑:“所以都怪小爷多嘴,偏要问。”

“少爷倒也不必反躬自责。”梅泠香一面宽慰,一面赞许,“少爷不许泠香计较,实乃心胸宽广的好郎君。”

章鸣珂似乎甚少被人夸赞,尤其是被刚还惹他生气的人夸赞,他别开视线,随意落到林立的牌位上,不甚自在。

“小爷本来就是好郎君,放心,我会努力做个好夫君的,你就等着看吧。”章鸣珂一激动,主动夸下海口。

说完又暗自懊恼,也不知道梅泠香对“好夫君”的要求是怎么样的,只要标准别高得太离谱,比如要他去考进士之类的,旁的他都努力做到便是。

“好,我等着少爷。”梅泠香也别开脸,顺着章鸣珂的视线朝供桌望去,状似赧然。

章鸣珂却因她这话,心尖颤了一颤。

她应承的是今日等着他,还是等着看他做个好夫君?

供桌两侧,灯烛明亮。

跳跃的烛光映照在一个个乌木牌位上,将牌位上的名讳照得清楚。

梅泠香一眼掠过,皆是章氏一族的先人,其中也包括章鸣珂的父亲章员外。

嗯?梅泠香目光忽而又移回去,落在供桌上本应摆放着章员外牌位的位置,那里竟然空空如也。

章员外的牌位丢了,这可是大事。

“少爷,员外的牌位不见了,我去禀告母亲。”梅泠香说着,便着急起身要出去。

却被章鸣珂伸手,隔着衣袖,拉住她小臂。

她人生得清瘦,手臂也比章鸣珂想象中更纤细。

章鸣珂从未碰过任何旁的女子,不知寻常女子的手臂是不是也这样,还是她格外文弱些,被他大掌轻易圈住。

失神一瞬,他才开口:“啊,你是说我爹?他老人家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松开梅泠香小臂,一手揭开衣摆,一手往膝下一探,变戏法儿似的抽出一块刻着名字的乌木。

梅泠香一看,上面刻着的,正是章员外的名讳。

她自己对爹爹极是敬重,前世爹爹病逝后,她对爹爹的牌位何其珍视,想方设法妥善保管。

是以,章鸣珂这般不孝的做派,她实在难以接受。

这一刻,梅泠香总算明白,袁氏为何总忍不住揍这个儿子了。

梅泠香尽量语气平和问:“少爷竟拿它来垫膝,会不会大不敬?”

“这有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章鸣珂不以为意。

他把章员外牌位又塞到膝下,又抻抻衣摆藏好,继续道:“地砖太硬,跪久了腿疼,垫着多少能好受些。我爹生前还是很疼我的,不会这般小气。”

“……”梅泠香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他什么。

罢了,她又不是他的长辈,甚至还比他小一岁,管不到这上头。

他爹都没掀棺材板,她也睁只眼闭只眼,当做没看见,这次就不去袁氏那里告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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