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番外一之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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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

他捂着唇无力地拍了拍身下的马儿, 慢慢从马背上滑了下来,湿润的泥土带起刺鼻的土腥味,让他本就虚弱的脾胃愈发难受, 几欲作呕。

天公不作美,离开京都的那一天老天爷就开始浠沥沥下起小雨, 起初他还想着找个地方避一避, 不曾想走了十多里路不说避雨的地方,就是停下来歇歇脚的山洞都没有, 漫山遍野的野草乘着春雨疯涨, 掩盖住来去的路。

“咳咳...”这一次连咳嗽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他索性靠坐在旁边大树下, 双手随意垂在身侧, 没有用锦帕擦拭嘴角的血迹。

一个人生命走到尽头是会有感觉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揪着他的心脏,时而挣扎着生时而又颓废地想就此死去。

一个小瓶子咕噜噜地从怀里滚了出来,脚下再往下恰巧是段小陡坡,眼看着瓶子越滚越远,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韧劲, 他猛地直起身在瓶子就要滑下去的空挡一把捞了回来。

严无期苍白的脸上满是后怕, “咳咳...幸...咳咳好。”

幸好没掉下去。

他把瓶子贴在心口处, 指头攥得泛白。

第一次见到魏筱的时候, 是在魏家的后院,那个绑着双髻簪花的小姑娘神采奕奕地踏在秋千上, 荡地可高了。

秋千在半空中划出弧线, 好几次差点与地面垂直,小姑娘不但不怕还兴奋地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 如檐下的花铃, 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看得出神, 被月亮门旁灌丛上掉落的几滴露水一激才回过神来,彼时私塾的先生夸他有悟性,父亲说再过两年可以下场试试。

廊子那头隐约传来婢女的说话声,他收回视线离开了后院,走时带走了一支掉落在脚边的桂花,那个荡秋千的小姑娘发髻上就簪的这个。

回去的马车里,他和父亲分坐两边,都没说话。

车帘时不时卷起一角,他漫无目的地往外看,心里眼前却一直想着那个桂花树下荡秋千的小姑娘。

“珏儿,这桂花可是在魏家后院摘得,你...见着魏夫人了?”

父亲望着他手里的花枝,毫不掩饰眼中的热切。

刚才还花香四溢的桂花瞬间变得棘手起来,脑海中那道身影也随之消散,他开窗把花枝往外一扔,闷声道:“没见着。”似乎觉着不解气又补充了句,“什么都没见着!”

话音刚落,便见父亲眼神中的热切如浇了盆凉水,熄灭了。

那一刻他突然恨自己,恨自己旺盛的好奇心,更恨自己清明的双眼。

从他记事开始,父亲对母亲便一直淡淡的,淡淡地说话,淡淡地做事,连夫妻间的亲昵都是淡淡的。

一月有半数时间父亲都歇在书房。

他以为夫妻间就该如此,直到那日他落了东西在家,禀明先生后回家去取,静悄悄的院子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哭泣声。

循着声音他看见伏在窗前的母亲。

母亲哭得隐忍,连肩膀抽动都十分克制。

他听见母亲把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伤心地叱问,“你既然早就心有所属,何必来娶我!”

窗前的花丛挡住了视线,他猫着腰攀住栏杆往屋里瞧,看见本该当值的父亲弯下腰,不顾尊严地趴在地上去捡一幅画。

画卷镶了圈金边,他记起来那是父亲束之高阁从不允许他碰触的那一幅。

父亲眷恋地抚摸着画上的人,郑重地收起来放回匣子里。

秋风微凉,他打了个冷颤。

本该温馨的内室里,两人不过隔了几步的距离却又是如此的割裂和陌路。

母亲还在哭泣,父亲却神色缱绻地想着另一个人,一个自己毕生都得不到,摸不着,更不该念着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明白何为同床异梦。

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父母恩爱的产物,而一个男人即使不爱一个女人,依然可以和她成婚生子。

被人捅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后,父亲索性连那点淡淡的夫妻之情也不想维持。

他搬出了后院,去书房歇息。

母亲出身官宦人家,拉不下脸面,只能时时对镜垂泪,日子久了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不少。

有时恍惚起来,竟把请安的他当成了父亲,诉起了衷肠。

他尴尬地逃离了后院,疯了一样闯进父亲的书房,翻出了那幅画,画上的女子拈花含笑,娇俏地立在牡丹花丛中,人比花艳。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江南大儒谢氏的嫡孙女,如今太医院院使魏乙的夫人。

魏乙他见过,与这画上的女子可称得上是郎才女貌。

他眼中闪过厌恶,抬手欲毁了这幅画,却被赶来的父亲拦住。

“你干什么!谁教的你小小年纪擅闯尊长的书房?!”

“父亲说了,医者,非仁爱不可托,立德修身方为始终;扎自己不仅可以磨练针法,更能与施针的病患感同身受。严公子你无病无痛,筱筱不能扎你。”

小姑娘说着挺起胸膛,露出自豪的神彩。

他缓缓收回手臂,唇角却不自觉地弯了弯。

――

那日后,母亲开朗了许多,不再执着于父亲那少得可怜的爱意。

也不知魏夫人说了什么,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或是伺弄几盆珍贵的花草,或是学着亲自打理几家铺子,他甚至在一次散学后看见母亲挽着袖子在厨下忙碌。

那是他这一辈子吃到过最难吃的面,也是这一辈子永远忘不了的一碗面。

母亲瞧着他难以下咽的样子,哈哈大笑,把手里来不及擦掉的面粉抹在他脸上。

父亲循着声音过来,面露不解。

母亲笑意一顿,正眼都不瞧父亲,又转身忙别的去了。

本该围着你转,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忽然有一天也学着你对她的样子,对你满不在乎起来,这种落差感让父亲渐渐生出不满。

父亲开始别扭起来。

他故意在母亲每天必经的地方等着,母亲要出门打理铺子,父亲也急匆匆地说要外出,然后顺利地挤进母亲的马车;母亲说胭脂用完了,第二天父亲便眼巴巴地捧着新买的胭脂递到母亲跟前;再后来,父亲灰溜溜地把先前搬到书房里的被褥又搬回了后院。

他心里大安,开始准备科考的事。

放榜的日子很快,就如先生夸得那样,他取得了一个好名次,也离开了私塾,去了京都更好的学堂。

临行前一晚,母亲过来与他说话。

她脸色红润,腹部微微隆起。

“珏儿,你喜不喜欢魏太医家的筱筱。”

他心头狂跳,以为自己听错了。

“母亲为什么这么问?”

严夫人一边帮他收拾衣物一边道:“男子成家立业天经地义,像我们这样的官宦人家,更要提前做打算。魏家是杏林世家,底蕴深厚,家风又正,那日我也见了魏姑娘,是个美人胚子,性子又好,端庄却不刻板,活泼又有分寸,更难得的是得了魏太医的真传,以后一手医术不知多少官宦夫人要踏破门槛,求着供着。”

她说着边细细观察儿子的神色,“母亲不求别的,只希望你将来能娶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真心想对她好的夫人,而不是像我与你父亲...”

她与严御史终究是遗憾。

那日夫妻二人把话也说开了,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同住一个屋檐下,总是冷冰冰相对对谁都是一种折磨,还不如将就着把日子过下去。

严御史欣然答应,说要把那些旧物锁起来,再也不念着。

她知道,在他的心里她永远都挤不掉魏夫人在他心中的位置,但他愿意把心底那一角隐藏起来,她也愿意让步安安稳稳地守好这个家。

“珏儿,你觉得呢?我那天瞧你从魏家出来时,魂不守舍的,你是不是对魏姑娘...”

少年慕艾,这个年纪未必想到情情爱爱,但只要有好感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

母亲的眼神让他发慌,他知道自己一定红了脸,赶忙低头去看手里的书,往日普通的书籍今天竟然生涩难懂。

在母亲的注视下,他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吞吞吐吐道:“听母亲安排。”

母亲大笑。

他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那晚母亲拉着他的手说了好多话,其中还有关于父亲的。

“长辈的事长辈自己会处理,你也别怪你父亲。他往魏家去的勤,倒也不全是为了私心。”

母亲欲言又止,眼神晦暗。

她抚着他的头道:“你要记住,男子汉生长于天地间,上忠顺朝廷,下孝顺父母,体恤妻子,爱护幼儿,这是你们的责任,万万不要忘记!许多事,等你将来大了便能明白。”

他目送母亲离开,心里却揣揣不安起来。

若不是为了那点不能为外人道的私情,父亲一个御史为何与魏太医走得那么近?

――

他去了学堂,继续他的求学之路。

严家是书香世家,自祖父那一辈起就入了仕,他秉承祖志,誓要更上一层楼。

只是宏伟的志向里从此又多了一个人,一个笑意盈盈的小姑娘。

他埋头苦读,期待着将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春去秋来,时间飞逝,他也拔高了身量,师长夸他文章作的好,同窗揶揄他这副好相貌将来必是榜下捉婿的不二人选。

他摆摆手,看着案上那株干了的桂花无声地笑了。

终是舍不得,那晚他提着灯又走了一遍回府的路,把扔掉的桂花枝捡了回来。

自此随身携带,日日不忘。

不知是谁‘咦’了一声,刚才还热闹的学堂瞬间安静。

他抬头往门口看,脸色突变。

跟在先生旁边的是一个内侍打扮的宫人,他往人群遥遥一指,穿过无数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

“严公子,义父要见你。”

这小内侍他见过,是司礼监太监洪堡的众多干儿子之一。

提起洪堡,他面上不显,心里却一阵恶寒。

去年年底,宫里让学堂准备几篇青词献上去,以备靖康帝举行斋醮。

先生们一致推崇他和另外两个学子的文笔,便在宫里来人时把他们的青词献了上去。

洪堡看了连声夸赞,说要见见他们三人。

高挂孔子像的正堂里,太监端坐上首,往日博学多识的先生们反而坐在下首陪笑。

他捏紧手指,缓缓步入正堂。

“难怪能写出这一手好青词,瞧瞧这通身的气度,将来必定是入阁拜相的好苗子。先生们教得好,等杂家回了宫必定头一个拿给陛下看。”

先生们皆拱手称谢,期许洪堡多美言几句。

洪堡的声音尖细刺耳,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都抬头让杂家看看,以**朝为官少不得走动,一个个低头像什么样,又不是大闺女见不得人。”

先生们忙让他们抬头。

他拗不过,勉强看过去,撞上洪堡眼里的惊艳。

不是欣赏的惊艳,而是一种让人极为不适充满欲望的惊艳。

先生忙不迭地介绍。

“这位是严御史家的公子严珏。”

他以为听见父亲的名号洪堡会有所收敛,没曾想他看他的眼神愈发大胆放肆,还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严公子?”

同窗捅了他两下,他猛地咳嗽起来,抓心挠肝地咳,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咳碎了。

“您看...”先生有些无措地看着内侍。

内侍皱紧眉头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自那以后洪堡总是隔三岔五让人请他进宫,不知根底得都以为他得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青眼,往后必定平步青云;只有他自己知道本该接他入宫的马车会走另一条道拐进一座三进的小院,洪堡给他专门备了一间房,那是一间欲行苟且之事的污浊之地。

第一次洪堡露出自己的目的时,他被吓坏了,借出恭的名头翻墙逃了出去。

之后每次见着内侍过来,他就装病咳嗽,到底对父亲忌惮几分,见他不肯屈就,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敢强行掳了他去。

恶寒与**在心底慢慢翻涌,他情不自禁地扶案干呕,手里紧紧抓着那枝桂花。

似有似无的桂花香让他渐渐冷静下来,他眼神愈发坚定。

只要他高中魁首入朝为官,一切一切便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把花枝贴在胸口,喃喃念着阿筱。

――

“听说了吗?朝中有几名官员和御史**陛下,请陛下广开言路,上朝听政,勿要沉迷长生之术。天子震怒,在大崇殿摔了好多法器,如今玄元观正四处让人定制补上,说什么千万别错过献丹之日,惹龙颜不快。”

“啧,怎么没听说,其中一位御史就是严珏的父亲,这事在学堂里都传开了。”

几个学子在回廊上窃窃私语,其中一个眼尖的瞧见往这边走得几人,忙让众人岔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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