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挥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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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尉说到了秋天,交的税比去年少一半,你信吗?”

“我没想过。”

“我不信。”

说话的农人名叫关阿麦,前阵子把租给他种的田地卖给了宋家,如今则暂住在同村朋友刘才的农舍里。

他之所以不相信薛白,因他阿爷以前就当过逃户,后来宇文融括户,朝廷曾承诺“六年起科”,即对新落籍的农户免征六年赋调,但第三年的地还未收成,就被朝廷收了重税。

关阿麦记得阿爷脸上深刻的皱纹,愁苦的眉眼,却说不出事情的经过。

“有地就种呗。”刘才啃着手指,觉得手指有咸味,吮了吮,也许是因为盐分让他精神了些,他又嘟囔了一句,“我信县尉。”

他阿爷本想给他起名刘财,取“留财”之意,结果县吏懒得多写,便让他叫了这名。

关阿麦问道:“等农闲了,你去县里卖菜吗?”

其实宋家买地时给的十贯铜钱,关阿麦不是花了,而是把大半都藏着,就埋在刘才后院的粪堆下面。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关阿麦连忙起身,唤道:“郭三十五郎。”

“刘才,你占了郭家的田知道吗?!”

“我没……县尉分我的……”

“啖狗肠,还在这跟我‘县尉县尉’,尉你娘,马上把县署给你的租契交出来滚蛋!”

“犁了地,种子都播下去了……”

刘才还在说话,直接便挨了一巴掌被打翻在地。

郭三十五道:“你在郭家的地上撒尿,是不是也要说地是伱的?!”

反而是跟着来的郭家管事人不错,和颜悦色地上前扶起刘才,笑道:“我家小郎君说话直率,其实知道你的难处,要是断了粮,到郭家帮忙种地,保你一家子活下去。”

这些情况完全超出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人能应付的范畴,刘才还在发愣,一份身契已递到了他眼前。

“画个押吧,往后你还在这种地,郭家养你。”

“我不识字啊。”

“要你他娘的识字?!”郭三十五不耐烦道:“快点。”

关阿麦更有阅历些,抬头看了一眼,见郭家带了许多部曲,人多势众。他遂点头哈腰地溜出去,嘴里道:“小人没田,没田。”

出了屋子,他先是赶到外面,匆匆从田边跑过,一把拉住一个也在慌张跑步的同乡。

“阿才的婆娘女儿在织坊?快叫她们先别回来!”

“织坊也打起来了!”

“咋了?”

“大户捉逃奴,打起来了,死人了都!”

关阿麦因自己的婆娘孩子也在织坊,顿时乱了心神,问道:“谁死了?”

“薛帅头不让大户捉人,杀了人……”

关阿麦稍稍放心,他婆娘长得丑,该是没事。

他只觉这情形愈发像是当年阿爷突然被催税时了,官府又变天了。

也好在脑子活,趁着薛县尉还在之时,先把田卖了好价钱。

等郭三十五郎带人拖着刘才去了下一家,他便重新摸回刘才家后院的粪地里,拿起锄头就刨。

这锄头是薛县尉锻造了发下来的,特别顺手,一会儿就刨出了一個深坑,“叮”的一声响,关阿麦怕伤了锄头、铜币,也不嫌脏,直接用手挖,提出一个大麻袋来。

他顾不得别的,抱着重重的钱就跑。

“哎哟!”

忽然两根棍子伸出来,将他绊倒,是几个郭家部曲,盯了他很久。

钱币哗啦啦撒了一地。

“三十五郎,有贼!”

“我不是贼……这是我的东西……”

“从我主家地里挖出来的,能是你的东西?”

“真是我的,我卖了田,宋管事给我的,不信你问他……”

“你卖的也是我主家的田,还有,宋家管事正跟三十五郎谈事呢,你说谎马上便要被拆穿。”

郭家部曲们收拾了钱,提着便走。

关阿麦连忙扑过去抱着布袋,喊道:“真是我的钱!宋管事就在那,你问他啊!”

“……”

宋添寿正在与郭三十五郎谈地界怎么划分,包括薛白新开垦的荒田如何分配,如今地里都出苗了,谈得好谈得坏,一年能差上万石粮食。

忽然听到争吵声,他们都转头看了一眼。

宋添寿认出来那是前阵子花钱从其手中买租田的农人,暗道晦气,当时虽是试探薛白,但看在薛白面子上出价颇高,另外,薛白确实有给农户底气,没那么多钱不卖。

此时却成了笑话。

此时,宋添寿只要开口,或能把钱要回来,他却并不想耽误与郭家谈分田地的事。

“继续谈吧,郭家引狼入室,如今竟还想要回原有的田地,那新田就别再沾手了。”

“郭家损失最大。”

郭三十五郎脸色严肃了一些,抬手一挥,让部曲把关阿麦驱开,别吵到他的大事。

“我的钱啊!我的!”

“别吵,快拖下去。”

关阿麦死死抱着那个包裹不肯放手,喊道:“宋管事,你给我的钱……”

但他越喊,郭家部曲越是用力将他拖下去,“啪”地一棍子打在他头上。

“宋管事!”

关阿麦已经顾不得痛了,没了这些钱,他一家子就真的没活路了,于是死死地抱着钱币,呼喊着宋添寿。

棍子一棍一棍落在他身上,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离得那么近宋管事都不肯替他说句话?

“宋管事……”

“噗。”

棍子打在皮肉上传来闷响,关阿麦到最后连钱的事都忘了,只瞪着宋管事的身影,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回头。

没有。

他真的不配让对方多看一眼。

“死了?”

“尻!死不撒手。”

“埋了吧,他是逃户,谁知道他去哪了。”

那边,宋添寿脸色也严肃起来。

“水渠是薛白用宋家的钱修的,新田必须归宋家所有!”

“那块地五十年前归郭家了。”郭三十五郎喝道:“我家的祖坟还在上面!”

……

当天,关阿麦就被埋了,就埋在离田地不远处。

田地里,有一根麦苗也破土而出,它与孕育它的土壤一起,进了大户人家。

~~

“麦苗都出了,凭什么占我们的田?!”

“这块地就不是你们的!”

在回郭镇以西,高门大户们遇到的阻力却异常的大,那些被薛白收容了一冬的济民社农人们集结在了一起,十分团结。

“此地本是荒地,因为是县里许诺给宋家开荒,宋家才出钱挖这条水渠。薛县尉没与你们说清楚,才让你们占了地。你们吃的是宋家出的粮,占的是宋家的田,有理吗?别的不说,水渠还没修完,如今停了,夏天你们有水浇地吗?!”

“说什么都没用,狗大户想抢我们的田,就是不行!”

“县署都发话了,你们想要对抗朝廷吗?造反吗?!”

“我们要薛县尉回来!”

带人来占地的是宋勉、郭涣,二人却没有出面说话,只在马车上看着。

宋勉急着立功向家族表明立场,不停催促部曲威逼农人。

郭涣则有些心在不焉,抬头看着远处的祖坟,觉得自己懒得再替家族打点侵占田地的事了。

倒不是他跟了薛白几天品德就高了,而是心中受到的伤害还没愈合。

他近来在想,尽心尽力为这些人牟利有何用?

所谓分润利益,利益最是说变就变的,利益关系最是不牢靠……这是亲自经历过才知道的。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死后,那些宅院、钱财都能留给妻子儿女,不,转眼间就被吞得一干二净,最先来吞的还是家族中受过他最多帮忙的亲人。

忽然,大喝声把郭涣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来啊,打!”

“你们这是造反知道吗?!”

“打杀我啊!”

“……”

济民社当中,喊得最大声的是一个叫赵余粮的农夫,他此时还是一个农夫,却是站在薛崭身边,把头伸向那些部曲。

“有本事给我来一下子!”

盆儿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就护在赵余粮身边,跟着喊道:“哪个敢动看看?!”

他们这边气势不弱,反倒让对面有些犹豫起来。

“要不就教训这些刁民一顿?”

宋勉看对面有一百多条大汉,且不像旁的农人唯唯诺诺,遂向郭涣问道:“郭录事如何说?”

“不急。”郭涣道:“断了他们的水,围上几天,他们自然泄气了。”

两人遂留下部曲,暂回县城与诸人商谈。

旁的大户如崔家、郑家也出钱分润了郭家的田地,如今要还给郭家,自然要弥补损失,因此近两日都忙得很。崔家今日占了几顷伊水南畔的田地,那是早就想占的,因薛白清丈田亩而耽误了。

若薛白真请得动右相府出面,他们更要及早将田地之事定下来,到时法不责众,也只能认了那些地是他们的。

唯独没想到,会遇到济民社的团结抵抗。

“此事不能再拖了,会让刁民纷纷效仿。”

“简单,各家把部曲集结起来,夜里将他们全都摁了。”

“有必要吗?”郭涣道,“依往常的方法,多花些时日也就……”

“今日薛崭在织坊杀人,怕是要涨声势。”

“漕工怎么办?漕工可是都向着薛白的。”

“运河上正忙,走了一半。还有不少被分去垦荒,今日那些刁的往往都是当过漕工。剩下的县令会亲自安抚,无非是舍得花钱。”

“好在薛白来的时日还短。”

“速战速决吧。一百多个恶汉,每家各派百余部曲过去也就拿下了。”

“地都出苗了,莫踩坏了地……”

~~

入夜,赵余粮翻了个身,没能睡着,干脆便坐了起来。

这动静惊动了盆儿。

“余粮哥?怎么了?”

“听说县令把田簿烧了,这田地还守得住吗?”

“等县尉回来就好了。”盆儿揉了揉眼,满不在意地嘟囔道。

赵余粮小声道:“县尉真能回来吗?我告诉你,不少人心里都没底……”

“肯定啊,薛班头、渠帅、阿仪哥他们都还在织坊。”

也许是因为盆儿还是个孩子,更容易相信人一些,理所当然的语气道:“等县尉回来,就治住这些贪官劣绅。”

赵余粮竟就信了,他的婆娘还在织坊,婆娘没事,他就能豁得出去。

“好,睡吧。”

他们躺下要睡,忽然却听到外面响起了动静。

“哪个?!”

“全都摁住!”

下一刻,一群持着木棍的黑影就窜了进来,对着屋中的众人挥棍就打。

“叫你们蛮横!”

部曲们是擅于这般教训刁民的,知道怎么打最痛又不打死人,下棍很是用力。

顿时,痛呼声大作。

赵余粮首先做的是抱住盆儿,将他挡在身下,用背挨着那些棍子。

“尻!”盆儿怒吼道:“再打一下我弄死你们!”

他在码头上混过,比这些农人还有血性。

“别打了!”

赵余粮则是大哭道:“我们错了……别打了,我们交田……交田……”

他手边就有锄头,但部曲们人多势众,他没敢拿起来挥。

农人们只好纷纷答应交出田契,棍棒这才停了下来。

“交田!滚出去!”

赵余粮艰难地起身,一道人影已窜了出去,却是盆儿。

“谁敢夺我们的田?!”

盆儿怒叱一声,手里的匕首已刺在了一个部曲的大腿上,这是他与任木兰学的杀人立威的办法。

但夜里看不清人影,部曲没有被他这孩子吓倒,而是吃痛之下,猛挥棍子,将他砸倒在地。

“盆儿!”

赵余粮惊怒,提起锄头便砸。

“嘭!”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了他一脸,场面终于失控。

这一刻,赵余粮激怒之下杀了人,不再单纯是一个农夫了,他自己都吓得愣在那儿。

盆儿抹着泪站起来,犹不知死了人,大喊道:“我们的田,不让!”

“……”

“杀人了!”

“那些刁民作乱了!”

有部曲连忙跑向县城,慌忙之下踩到了那刚出苗的麦地。

很快,更多的部曲便被派了过来。

这种乱子不是没发生过,整个村子一起闹事官绅们也见过,无非是打到这些刁民害怕。

~~

“啖狗肠,在我家的祖坟下闹事。”

郭三十五郎也被惊醒,郭家已派了两百多田地上的部曲过去了,但本以为是对付些贱农,没有主家在坐镇,部曲们放不开手脚。因此需要他去镇住局面,告诉部曲们可以往死里打。

“以往这种事都是涣叔来办,如今阿翁却都交代我,真是。”

“郎君就多劳心吧,我看往后也该由你来当县署的录事了。”

“就怕宋勉要与我争,但我觉得他看不上到县署做事……”

带了些宅中的家丁出了回郭镇,很快便是新田了,那边正是一阵呼喊。

郭三十五郎听了动静不由大怒,喝道:“棍子软了是吧?今夜不镇住他们,更无法无天了。去告诉他们,狠狠地揍这些刁民,不怕死人!”

“是!”

这片新田地势较高,还能看到东面的洛水,水渠便是从洛水引过来的。

此时有几个家丁转头一看,恰见洛水上正有火光,还有人举着火把正顺着水渠走过来。

“哪是什么?”

“夜里泊船吗?”

“不应该啊,这里不是码头,除了新田什么都没有。”

郭三十五郎心中好奇,往前赶了几步,见对面过来的大概就不到十人。

他遂大声问道:“哪家的?也是来帮忙镇压刁民的吗?”

“什么刁民?”

“之前占了我家新田的刁民,先告诉你,这块地是我家的,我家祖坟在北面山上。”

喊话间,对面也走得近了,已能看到他们火把上时不时往下滴的火油。

其中为首一人问道:“你打算怎么占田?”

“不听劝的就打杀了罢!”

郭三十五郎双手叉腰,自觉威风凛凛,仿佛有一县之主的派头。

之后,他意识到方才那声音有些耳熟。

“问这么久,你到底是说你是哪家的,莫不是宋家又想占地?不对,你不会是……”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把头伸长了,想在夜色中看清楚来人是谁。

果然,那火把的光芒下,渐渐显出一张英俊又让人厌恶的脸。

是薛白。

奇怪的是,薛白装病离开了这么久,竟也没带来朝廷高官,他们说的金吾卫也没有,还是只有那几个护卫,怎还是从东面来的?

“薛县尉,你倒还敢回……”

“杀了。”

“呼——”

“噗。”

郭三十五郎话还没说完,夜色中已有寒光闪过,破风声起,他的脖颈已被粗暴地劈开。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了他脚下的土地上。

有些干涸的泥土沉默、迅速地吸干了鲜血,依旧无声,任人们为它争夺不休,土地始终沉默,用千万年的时间化解一切。www..cc

包容,又显得不屑。

薛白想要解决土地的问题,却不能这般包容。

他除掉高崇得到了一些威望,但不够,偃师县的官绅们显然对他的敬畏还远远不够,连他清算田亩户籍的政策都要阻挠,而他还没开始抑兼并、改税制,只打算让隐田交税。

或是因为这些官绅坚决不肯改变,或是因为还不够怕他……那只好什么办法有效就用什么办法,不计后果。

无流血,则不足以变革。

~~

赵余粮挥舞着锄头,渐渐忘了害怕。

他也不管对方的人数比这边多,只想着如果能守住田就好了,不然他们一家子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但心中还是有种田地要丢了的绝望感,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失去田地了。

上一次是因为欠钱,他是在天宝三载欠收时向人借了五贯,以田地为抵押,没想到还了三年,越还越多,三年的收成填进去之后,他的田就丢了。

白瞎了这名字,其实一辈子都没余粮,他婆娘则骂他“天生守不住财的命!”

去年冬天,若不是薛县尉设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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