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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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自记事起就知道他是个多余的存在。一个低贱的外室子,即使和母亲有幸被接回将军府过活也依旧改变不了不受待见的事实。

所以当嫡母所生的谢宸借着比试的由头把他狠狠压在身下,用粗重的拳头一拳一拳往他脸上砸的时候他一声都没吭,因为他知道没人能救他。他那青楼出身的母亲哭出了血泪也没求得别人的一丝怜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打得口吐鲜血站不起身。

谢宸是嫡长子,在嫡母的放纵下养成了不可一世的性格,体格壮实如牛,又长谢玄七岁,因此小小的谢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打累了便停下手,拍拍谢玄满是血的脸颊,仔细端详了几分,厌恶道:“瞧你那姑娘似的脸蛋,以后就算离开了我们将军府,也能找到靠山过日子吧!”他啐了一口,才觉了无趣起了身。

待看热闹的人散了,谢玄的母亲纪姨娘才敢爬上前去抱住谢玄,那是年幼的谢玄唯一的依靠。

他只记得胸口痛极了,每呼吸一次都伴随着剧烈的撕裂感,他甚至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他命硬,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只是他母亲命不够硬,在一个月后被赶出将军府了。嫡母对外说纪姨娘是自己走丢了,但是谢玄知道他母亲是被色/欲熏心的谢宸盯上,母亲不从,事发后被嫡母偷偷发卖了平事。

年幼的谢玄只能无力地看着母亲被一群壮实的嬷嬷强硬地拉走,绑上一辆马车跑远了去。

“为什么?”他那时还不知人心凉薄,竟还存了一丝幻想冲到父亲面前质问。

彼时刚下了朝的谢将军眉头紧锁,仅仅是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她是你的嫡母,世道自有纲常尊卑,她想处置后院的谁都是她的权力,你身为晚辈不能有辩驳怨恨。”他匆匆说了几句就抬步离开。

纲常尊卑,这四个字把谢玄死死钉在原地。

因为这四个字他的母亲便要像个畜生一样被发卖,因为这四个字他就要像个小畜生一样被殴打谩骂而不能反抗。

谢玄几乎要被这四个字撕碎,他发了疯一样跑出去,就是在那时他碰到了虞枝。

“疼吗?”女孩被打扮得耀眼无比,身上叮叮当当的玉佩坠子刺得谢玄眼睛疼,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似是生了几分可怜。

谢玄摇摇头。

女孩像是没察觉出他的冷漠一般自顾自地坐了过来,轻轻抬起了他青紫一片的手臂,“撒谎。”她低下头。

轻柔而温暖的气流抚过谢玄伤痕累累的手臂,他怔愣在原地。

“给你。”女孩把手里攥得紧紧地泥人递到他面前。那是一个正在吃糖葫芦的小人,笑容灿烂,和面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天真俏皮。

谢玄盯得入神,待再次看去,她已经走了好远,用力地在一片人流涌动的街上向他挥手。

后来他才打听出她的名字——虞枝。

只是不待他再进一步,他就跟着谢将军上了战场。他在血腥的沙场摸爬滚打,在无情的刀剑中成长。慢慢地,他变得冷漠多疑,嗜杀狠厉。一眼看去,十几岁的少年人,竟让人看不穿心事。

从卑贱的外室子,到荣宠万分的谢小将军,这条路谢玄只走了六年。

许是失去了太多,他一直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是个人了。刚上战场时认识的许多兄弟、长辈都成了黄土一抷,随大漠的风沙斜阳埋在了无边塞外。回京后终于几番打探到母亲的下落,可是母亲几经辗转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嫁了个不错的人,有了其他的孩子。

他便是孤身一个,人世无处安放了。

所以那年春猎,他几欲自毁。如果那天没有再次遇见虞枝,谢玄觉得他应该会彻底成为一个疯子,嗜血无情的疯子,迟早会失去理智死在战场。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帐子里?”少女走路摇摇晃晃,发上的金钗七晃八晃,在烛火下熠熠生光。屋子里生了十足的炭火,热气腾腾的,蒸得少女心烦意乱。喝醉的人哪里有理性去思考,便只顾着自己的感觉,下意识地脱了几件外衫散热。

谢玄喉结轻动,别过了视线。

“虞姑娘,这里是……”谢玄一眼就认出了虞枝。虽多年征战塞外,但是谢玄每年过年还是会跟着谢将军回京过节述职,偷得半刻闲暇时,一年又一年地描摹了她的成长蜕变。

当年含苞待放的芙蓉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倾城颜色。

谢玄当年自己也说不清对虞枝的感情是什么,说是爱倒也没那么深刻,只是心底里记住了她,在某些意动无聊时刻脑海里似乎会浮现她的模样来。只是他活的太累太苦,战场一不留神就要人头落地,漠北游牧民族战力彪悍,打起游击战来灵活多变,因此即使是休息时也不能放松下心神,所以对于虞枝的感情——也许算是少年人的春心萌动,也只是片刻,只占据小小的一部分。

是虞枝率先闯了进来,打破了清醒与沉醉的平衡,蛮不讲理地扰乱了他的心神。

“什么?你说什么?”虞枝醉了酒,耳朵也跟着不灵光了。踉踉跄跄地凑近上去,想听清谢玄在说什么。

瞧着虞枝不稳的步子,谢玄有些担心,正要起身去扶她,却不想刚一起身就被忽然扑过来的虞枝压倒在椅子上。

“虞姑娘?”

虞枝没注意到谢玄加重的语气和微眯起的双眼代表什么,她的注意力已经被谢玄腰间精巧的鸾鸟玉佩吸引了去。

“好美的玉佩。”虞枝想站起来,但是奈何身子不听话,就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便于她去欣赏谢玄腰间的玉佩。

谢玄本想扶她出去,但是此刻却隐隐生了些其他的、不太光彩的心思。他早已不像当年那么光明磊落了。

“虞姑娘知道我是谁吗?”他轻问,漆黑如曜石的眸中还是克制占了上风。

“知道啊!”虞枝答地轻快,“你是谢玄!宫宴上数你最好看了!”她笑嘻嘻地依恋在他腰间的样子像只乖巧的猫儿,一点也不像宫宴上克己复礼得跟块木头似的娃娃。

谢玄轻笑了声,彼时他们都没意识到从此往后的数年都会因这小小的插曲发生偏离。

*

“娘娘,您可醒了!”

一道妖娆十分的声音把本就头痛欲裂的虞枝拉回到更加难以接受的现实。

“你是谁?”虞枝看着地上跪了几个人,率先认出了春桃,再往前一看就找到了方才的声音来源——一个年轻的太监模样的男子,笑得十分谄媚。

“奴才是陛下派来专门伺候皇后娘娘您的,贱名胡泉。”

“陛下?”虞枝心底发冷,“你说的陛下是谁?”即使她已经猜个大概,但是还存了一丝幻想。

也许她冤枉了谢玄,也许谢玄还没有称帝的胆子,也许谢玄是扶持了贵妃苏氏的儿子登基了。

胡泉再一笑,甜滋滋的语调却比刀子伤人,“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们谢小将军了。”

虞枝一瞬抓紧了被子,目光黯淡下去。元家的天下易主了,她这个旧朝的余孽又该何去何从?为何当时没死成呢?

虞枝懊悔不已,如果那时候死了,还能落得个清明的名声。现在反贼登基,她一个前朝的皇后还有什么脸苟活。

“娘娘……”跪着的春桃瞧见虞枝眼里的决绝,不禁心颤了颤,她知道虞枝心里在想什么,便忙道:“您可不能再寻死了。”她忍住泪水。

伏在地上的太医们听了这话也不住地点头赞同。

“怎么?”虞枝冷笑,“我死还不成了?”

“你死了——”不等春桃回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声音,紧接着一人绕过屏风走过来,“他们可都要陪葬的。”

一身沉稳威仪的玄黑色龙袍的谢玄矜贵无比,全然没了昨夜的残忍无情。他此刻兵权在握,又料理了前朝群臣,心情大好,便耐心地解释道:

“不仅他们,”谢玄眼神在地上跪着的众人身上扫了扫,接着毫不留情道:“还有元临的那些儿女,论起来,”谢玄眸色一深,似是不大痛快,“他们还要叫娘娘你一声母后。”

“你!”虞枝咬紧牙关,“好生卑鄙!”

谢玄闻言慢悠悠朝着床榻靠近,已经是男人的谢玄身量比少年时期高出许多,看起来很有压迫感,逼得虞枝后缩了下。

“娘娘在怕我?”谢玄神情淡淡的,但眼底分明已经酝酿起了风暴。

人精胡泉见此情景忙带着众人退出殿去,只留下虞枝和谢玄两人。

虞枝勉强收回了心神,一字一句道:“我不过是个前朝的皇后,你又何须抓住我不放!”

“前朝的皇后?”谢玄皱眉轻笑了声。

不知怎的虞枝忽然有些不详的预感,她看着已经近无可近的谢玄,冷声道:“停下!”

“娘娘这是在命令我了。”谢玄竟当真顿住了动作,终于叫虞枝松了口气。

但是谢玄的长腿已经贴上了床榻,只要他一俯身,虞枝就会陷入退无可退的境地。

“我可不敢命令‘陛下’!”她把那两个字咬得紧紧的,讽刺的意味不加掩饰。

“娘娘有什么不敢的。”他说得极轻,轻到距离如此之近的虞枝都没能听清楚,但是他语气里的几分低落自嘲虞枝确是听清了的。

“什么?”

“没什么。”谢玄忽然俯下身,温热的呼吸一下子交织在一起。

他想说没什么是虞枝不敢的,当年敢醉酒闯进他心里,又敢在清醒后和他划清界限,任他像条狗一样围着她讨好,把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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