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樱桃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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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除夕

除夕夜,大梁皇宫。

皇帝设宴百官。这宫殿极大,一桌一桌蛇形环绕,依着地位次序排下去。

从僧录司冯利大人的位置望去,勉强看见皇帝是个穿明黄衣服的身影,芝麻大点儿,还没一旁太后凤冠上的夜明珠惹眼。

“咱们这位置,甭说瞅见圣容了,能来除夕宴已是万幸啊。”他身旁的刑部旧同僚邹大人感慨。

冯利没接话。他自知侥幸,能来参宴,多半还是托了僧录司这个名头的福。毕竟主事是裴家公子,却生了病,而副手林斯致又忙,索性让他去填这个缺。

宫里的歌舞年年都是老样子,歌颂千秋,乏味的很。如果不来参宴,冯利今晚本应同司里的人一道去三仙居听名伶陈小珍的戏。那陈小珍最近极风靡,据说妩媚惑人。冯利咂了口酒,正神思游冶,忽听得殿中一声极响的铜尊坠地之声。

众人都一惊,席面瞬间骚动开来。

“发生甚么?”大家纷纷打听。衣袍悉之声顿起。蛇形的宴席像一串弯弯曲曲的鞭炮,引线将燃未燃。 片刻,方才有个人小心翼翼传话:“前面的人说是卫岱一给皇上献酒的时候,不小心把酒杯掉地上了。”

卫岱一?

这名字在大梁官场如雷贯耳。大梁不设丞相,内阁辅政。内阁又设一首辅和六大学士。当今皇帝即位后,首辅之位一直空置。六大学士便成了文臣之极。而卫岱一,正是这六大学士中最年轻的一位,据说七岁擅诗,十岁赋文。更关键的是,他是镇北侯的妻弟。

也即,裴松之舅。

冯利联想到这层关系,热酒在舌头上滚了个来回,囫囵咽了下去。什么样的人敢在皇帝面前横节枝生?他伸长脖子,企图将这小小的风暴看得更清,谁承想,不过片刻,歌舞又起,而那高山仰止的卫大学士,似乎已经归位了。

“皇上竟什么都没说?”有人问。

“好像说了句‘一个铜尊,卫卿休放在心上’,随后又赏了个夜光杯。”

冯利旁听,暗暗惊心。裴家荣宠至此,文臣武将皆有,已经巅峰造极。狡兔死走狗烹。他初入僧录司,只怕未来凶吉难定。正在这时,一个随身带来的小厮小跑过来,行了个礼,附身道:“大人......司里又有案子了。”

冯利心一沉,恍惚中,见那手中的酒杯乍然泛起涟漪。

映射殿烛,恍如古井无波中,陡现蛇影。

这边厢,僧录司里,从利运塔风尘仆仆回来的一众人,正在西厢房的公案处吃饭歇息。

裴训月白天装病糊弄钟四,傍晚下塔查案,一整天未进水米。幸好她精神硬,能撑。林斯致就不行了,早颓如蔫菜,催胖婶煮几碗羊汤面再炒点小菜,也顾不上谦让,自己呼噜呼噜吃起来。

“林大人过年不回家么?”红姑见他狼吞虎咽,吃相可怜。

林斯致半口面噎在嘴里:“我......我是岭南人,回去太远了。今年就算了。”说罢,又默默把牛肉盘子往红姑那里推了推。

南人官北,听来惨淡。其实林本就是过继来的孩子,不讨养父母喜欢。他从小委屈求全,所以性格软绵。这老家不回也罢。裴训月不知林斯致的内情,还以为他要为公务献身,只好敬一杯酒,仰脖干了个彻底。

宋昏杵在一旁,也不吃饭,只顾着用皂角巾揩手。

“为何不吃?”裴训月瞧他。

“不饿。”

众人愣住。方才利运塔小楼内,验尸验了大半个时辰,光验簿他就写了洋洋洒洒数十页纸。从脚印灰迹、横梁磨损、绳索血痕等现场线索一一盘查,最后判断――籍册司吏庄禄星,死于他杀。

而且挣扎痕迹浅,应该是先被击晕或者迷晕,再被勒死的那一种。

大家回忆起楚工匠高高兴兴夸小庄忠厚的样子,心里皆是一酸。可不知为何,宋昏的反应比众人都大。他之前也为朱府案验过尸,却远无这般低落。

裴训月却由着他去,自顾自吃完了一大碗羊汤面,喝饱了酒,才叫老书吏扶着她,给空空如也的僧录司正门挂起了新春的第一幅对联。

“新年还是要好好过。”裴训月拍拍手上用来粘春联的米糊。

她说罢,一扬袍子,顺着抄手游廊走进院中。院里一株参天大树,积雪刚融。一月前,她便是在此处见到宋昏那双脏**靴从树杈后头走来。和他初遇的第一天,明明发生那样多的事,却将这些无谓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宋昏正走在她前头,慢慢悠悠。相距数步,谁也不先出声。

裴训月望着地上前人脚印,泥中夹杂白雪。她心里倏忽一紧。多少年前的除夕,她母亲正在行军路上的雪夜里生下了她。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依这句李太白的诗,取了盘盘的小字。

可他**,便也再没人把盘盘喊得那么好听。

“宋昏。”裴训月抬头,轻轻喊。她眼见宋昏的脚步一顿,可随即又装作没听见般继续走下去。

这般抗拒,在她

意料之中。毕竟频频被请来当仵作,人家一个好好的司炉人,非得除夕夜来验尸。裴训月心一横,索性拿出官威:“本官叫你站住――”

宋昏于是站定。

他回首,隔了她远远的,行个礼:“大人请讲。”

“本官想从明日起聘你为僧录司仵作。俸禄和从前仵作长严春生一样。”她思忖一会,“地位虽不及官,但等同于吏,有休沐假,包吃住。”

言下之意,肯定比做司炉人优渥。

裴训月讲完便不语。她不觉失言,但仍然忌惮宋昏的反应。毕竟依他那样自在的性子,进了衙门只怕拘束。实在不肯答应,她甚至愿意从自己的荷包里抽银子给他。她不清楚宋昏会如何看自己。朱府案中,是宋昏屡屡指点她线索,才得以顺利查案。刘迎一哑,挖眼金佛的秘密便无从得知。她有太多还没厘清的事。

她只知道,僧录司狠缺个帮手。

而她狠想留他在身边。

谁知风声呼啸中,宋昏草草地拂逆――

“大人厚爱,只是草民陋质,恐难当大任。”

“那就再说。”裴训月转身,须臾几步,又听得他笑:“大人,那我求的横批呢?”

迎来送往,生死无常。本就不工整,要什么横批?裴训月摇头:“横批么,就一个字。”

“什么字?”

“昀,表日光的那个昀。”她偏头,淡淡笑,“造炉火葬,安稳送终。人**自有魂灵,你也算是他们在人间的日头。”

隔壁三仙居里戏子歌声遥遥传来。两人这才恍然原来已唱了许久。那咬字太细,叫人惶惶,却是《锁麟囊》里最有名的唱段......“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

远处爆竹忽起,原来已过子时。天空如绽流星。万人空巷,四处张灯。隔壁满堂喝彩声传来。裴训月静静站在庭院中,一身官服沾了露,独听见宋昏在二胡弦声中朝她道――

“多谢。”

“残生一线付惊涛 ......"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三仙居里,伶人陈小珍的一段《锁麟囊》叫众人的拍掌声掀翻屋顶。老板娘宋三仙怕场面太热闹控不住,忙请陈小珍进后台,唤了两个会使川派变脸的人上台串场。底下的人于是稍作歇息。二楼看台一处好位置里,僧录司的一众官吏正磕着瓜子儿,对陈小珍评头论足。

“听说她才十七岁。”一人叹,“真**唱得老子魂牵梦绕。”

“出名得趁早,”监工副手张通吐口瓜子皮,“就是不知道三仙嫂哪里请来如此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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