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垂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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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月,临近岁尾,长安已经很冷了。

城南明德门的正脊上停歇着一只苍鹰,偏头审视这座历经十三朝的古城。鹰眼转动,逐次映出鳞次栉比的一百零八坊,青瓦泥墙,街衢纵横……长安的里坊,每一处都横平竖直,每一处都如出一辙。

忽见一抹秾丽的颜色闯入眼底,它随即振开双翼,猛地俯冲而下,直冲朱雀大道尽头。因为速度极快,两掖的坊院向后飞逝,牵扯出丝缕般的,青灰色的残影。近了、近了…红墙黛瓦后的重檐飞甍,刺天高阙上的彩绘鲜明,在寒冬笼罩下也不显得萧索,一如三十年前建成时那样,无上恢弘。

那里,便是大周最威严的所在了。

太极宫里有一条汉白玉铺就的横街,东西走向,宏阔非常。一行黄门托着漆盘从承天门上过来,这是殿中省负责运送命妇冠服的内侍,预备往后宫去。

忽闻一声鹰唳划过顶空,凄长哀婉,内侍们恍若未闻,还是那副垂首敛目的样子。只有末尾刚进宫的小黄门耐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抬眼,细微的动作,正好被领头的少监拿住了。

眼风似刃,杀至他的面门,他赶忙低下头,手上力道因为畏惧加重,盘沿游雕的夔凤纹狠狠压进了手心。

大概是碍于还有差事未办,裴少监并未立时责罚他,只用那尖利的嗓子提醒:“都给我听好了,娘子们的冠服各有品级,只此一套,可没什么替换一说。少了颗钮子断了根丝线,拿你们眼珠子来补。”

内侍们闻言一凛,愈发呵下腰去,更不敢错眼张望了。

裴少监冷哼一声,回过头来时,分隔前朝后/庭的安仁门已经近在眼前。

尚衣局冠服的分送,一向是依着尊卑次序来。昨日已将两后的礼衣送妥,剩下的便是十七位娘子。这些娘子之中,又以贵妃地位最尊崇,因此甫入后/庭,裴少监径直把人引去了淑景殿。

当今贵妃母家姓韦,乃京兆望族之一。其兄因翊戴有功,授检校中书令,加封勋国公。这位国公爷胸有韬略,颇受圣人1倚重,今年春奉命北上抵御突厥,至今未归。

兄妹俩正是圣恩隆重的时候,等闲怠慢不得。淑景殿外的裴少监搓了搓冻僵的手,亲自接过黄门手里漆盘,堆起一个恭顺却不谄媚的笑脸,正待跨进门槛的时候,不妨冲出个披发素衣的人来,和他迎头相撞。

这一撞太狠,漆盘不慎脱手飞出,金钗锦衣散落满地。混乱之中,少监被撞得晕头转向,待要看清对方面目时,那人早已消失在夹道尽头。

变故突如其来,一众黄门都被吓得愣住,个个状若木鸡。少监气急败坏地拍腿呵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拾起来!”说罢望向那人离去的方向,正当满心狐疑猜测之际,门内又追出来一帮惶惶不安的宫人,其中一个他倒认得,是贵妃身边的司帐。

向来从容有度的司帐也顾不得举止了,脚下跑得生风,惨白着脸喃喃:“不好了,不好了……”

少监诧然,一把拽住了从面前跑过的小宫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宫人惊惶道:“前朝递消息进来,国公爷领兵追敌,在燕然山中了敌军圈套,折损了五万兵马。逃回来的郎将说国公爷收受敌贿,与敌将里应外合,设局诱我军深入,见事情败露便畏罪潜逃突厥。夫人2急得没办法,只好素服面圣,要替兄长,替韦氏抵罪。”

消息传得很快,殿中省的人前脚从淑景殿出来,后脚各宫便有所风闻了。大概是女人的天性使然,遇事便喜欢追根究底。裴少监送衣的时候,还得应付娘子们隐晦的打探,半日下来实在是身心俱疲。

昭庆殿里,殿中省的小黄门一字排开,往上托举手中的精美华服,供上首端坐的冯婕妤过目。

冯婕妤揣着暖袖,轻描淡写地扫了眼,便对一旁侍立的少监笑道:“查验倒是不必的,少监办事,我是一百个放心,外头天寒地冻,劳动少监亲自送来,辛苦了。”

裴少监自然不敢领受,谦卑笑道:“这是臣的分内,原就是应当,娘子无需介怀。”

婕妤听后微微一笑,示意贴身女官递红绸利市,语调分外客气:“少监一路辛苦,这一点心意还请收下,回去吃碗羊羹祛祛寒。”

贵人的赏赍是万不能推辞的,少监再三道谢后双手接过,便等着婕妤问话,原以为她也会委婉探听些什么,可她只是无声静坐,像一株不惹尘埃的净莲。

这位冯婕妤,倒与别的娘子有些不同,裴少监心中感叹,随即叉手请退:“今日实在不得闲,望娘子容臣告退,待臣另择吉日,再来与娘子请安。”

婕妤含笑颔首,他朝她躬了下腰,转身一个扬手,殿中省的人便顺着来路鱼贯而出,然而身后的婕妤忽然又开了口:“你留下,伺候我试衣裳,倘或有不合身的地方,替我传话给尚衣局,加急改一改尺寸,免得到时在太后和中宫跟前失了礼数。”

走了一程的裴少监回头看,是那个不懂规矩的小黄门被叫住了。他张了张嘴,本想举荐一个手脚麻利知进退的,可转念又想,毕竟是婕妤钦点,伺候得好坏也赖不到他身上来,因此并未多言,却行退了出去。

殿中省的人走了,只余小黄门托着翟衣,伶仃站在殿上。身边的女官把殿里侍立的人遣出去,冯婕妤这才细细打量他。年纪不大,面孔青涩,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纯质无害的脸了。

她问:“在淑景殿,可曾瞧见了什么?”

小黄门如实作答:“韦夫人跣足披发,一身素衣,臣见她一路往东,大约是上甘露殿求情去了。”

通敌叛国,这可不是一般的罪责,纵使圣人有意偏私,面对臣工铺天盖地的联名谏言,也只能秉公处置。冯婕妤没再追问,顺水人情般惋惜了几句,然后便沉默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暖袖镶边的狐毛。

过了很久她才想起什么:“你兄嫂和两个侄子,我已经派人安顿好了。进了宫便没有回头路,往后尽心当差才是要紧,你家中的杂务,自有人帮忙料理。”

至于如何料理,权看他听不听话,能不能为己所用了。小黄门听出了话里的深意,颤声应是。临走前不忘给她磕头,两手扶地叩首下去,前额触及殿上铺设的茵毯,悄无声息。

小黄门退下了,冯婕妤起身走到窗前眺望,隔了好久唤来她的贴身女官,问:“你觉得,宅家3会怎么处置韦氏?”

怎么处置?国律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长意欠身道:“按律主事者,男丁十五以上者斩,其余徙三千里,流放岭南。女眷不足花甲者,革籍为奴,以充掖庭。”逐渐压低了嗓音,“前朝哀帝苛政,兵乱四起,韦裕随宅家南征北战,战绩彪炳。宅家登极后论功行赏,他也是功居一等。倘或宅家瞧在当年出生入死的份上,法外容情,倒也不至于落得这样惨淡的下场。”

“女眷充入掖庭……”婕妤最在意的是这个,“我记得勋国公膝下只有一女,是么?也不知道多大了。”

都说侄辈像姑,韦贵妃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那小娘子青出于蓝也说不定。长意明白主子的心思,笑道:“确实有这么一位女郎,听说才七岁呢。纵是生得再好,不过上八年十载,恐怕也成不了气候。”

如此说来,倒是她杞人忧天了,冯婕妤自嘲地笑了笑,又道:“也怪可怜的,国公夫人身怀六甲,过几日就要坐草了。”言罢转身从窗口挪开,这时外面寒风乍起,有什么乘风扑进来,扑在面颊上,泛起一丝微凉。回头往外看,漫天细雪纷扬下坠,原来是下雪了。

舒心的笑点缀在唇角,她轻轻感叹:“多好的雪啊……”

这是垂拱二年的头一场雪。

雪卷进流风里,在天地间缠绵回旋。偶有几粒失去风的借力飘到檐下,摇曳下坠的时候,被一只素手展开接住了。

细小的一点白,在掌心短暂停留,很快便被体温消融。透过这铺天盖地的雪,她恍惚记起了初入宫的那天,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雪日。

当年事发后,抄家的旨意来得很快,天策军奉命包围勋国公宅,宣诏的郎中站在堂上,细数阿耶的罪状——

“韦裕外结敌将,蔑弃国恩,叛逃突厥,不孝不忠。朕尚念其前绪,容以……裕在身官爵,并宜削除;着其妻女,籍没为奴,配入掖庭。”

那时的她,不太听得懂诏书的含义,然而郎中每念出一个字,阿娘的脸便灰败一分,最后急火攻心致使难产,诞下死婴后血崩而亡。

彼时她年幼,孤身入了禁中,也是懵懂着过日子。只记得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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