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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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低垂,新月东起,三元观的正殿内烛火如豆。

谢家婢女宝绿手持油灯缓步进殿,看向供案前坐着的女子。那是个美人儿,二十五六的年纪,上着窄身孺杉,下头一条曳地的折裥裙,她歪歪地坐在蒲团上,要说恭敬谈不上,只微微抬头,端目仰视供案后张天师塑像。

宝绿道:“娘子,夜深了,房间已经收拾好,尽早回去歇息吧。”

卫姌侧过脸来,她肌如白雪,鬃若堆鸦,在那昏暗的灯火下美丽姿容让殿内仿佛都亮堂了起来。她的身上别无饰品,发髻上簪着一朵橙黄的秋菊,清早折的花,此刻花倦叶疏,黯然失色,但在女子的发上却残留几分楚楚韵致。

卫姌坐直身体刚要起,久压的小腿酸麻让她又跌坐回去,宝绿赶紧来扶。手摸到袖下腕骨瘦削,只手可圈,她心下一酸,劝道:“娘子保重身体。”

卫姌站起后,从手腕上褪下一圈玉珠,双手托着,恭敬放置在供案上。

宝绿讶然,“娘子最爱此物,怎做了供奉?”

玉珠的品质一般,在谢家这种顶级门阀里根本不算什么,卫姌日夜戴着不肯离身,十分爱惜,今晚却一反常态,把玉珠放到了供案上。时下道教昌盛,诸多士族都信奉天师道,谢氏也不例外,这次阖府来到三元观,就是为了听观主讲经。天师道的规矩,放上供案即为供奉,不得取回,不然视作不敬。

卫姌手指轻轻在玉珠上抚过,“这是娘亲留给我的珠串,如今三年孝期已满,供奉天师,为我娘求个来世安稳。”

宝绿道:“娘子孝心,卫老夫人泉下也能得知。”

卫姌轻轻摇头,睫羽低垂,让人瞧不清脸色。

外间风声如诉,轻轻叩打窗扉。

宝绿正欲扶卫姌回房,只听到她轻声问:“白天观主所说道法神妙玄通,你信吗?”

宝绿毫不犹豫道:“婢子信。”她看了眼供案,“娘子可是许了愿?婢子刚才听说,郎君明日就要到了……”

谢氏郎君谢宣,世间少见的翩翩郎君,名传天下,无人不知。

像谢氏这样的江左高门,历代皆有出色子弟,谢宣就是这一辈里的佼佼者,年纪三旬不到已经身居高位,为吏部郎,深受天子信赖。

宝绿身为谢家婢女,提起谢宣语调也稍高了些,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但她说完,转眼看到卫姌一脸冷淡的神情,心下咯噔一声。

“娘子……”宝绿嗫嚅,想劝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偷偷瞥了眼卫姌,心里无比纳闷,娘子这样世间罕有的美貌,为何郎君丝毫不为所动,夫妻两个从年少成亲到如今,都已经快十年,却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卫姌面无表情,在听到谢宣明日将至的消息,甚至还拧了一下眉头,隐隐透出不耐。

曾经知道他的消息就会展颜,但那份感情在这些年里早已经被消磨地点滴不剩,如今在听到他的名字心中难起半点涟漪。

原应是这世间最亲密的连接,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呢。

卫姌微微垂了眼,想起刚嫁入谢家的那段日子。

谢宣美词气,有凤仪,在高门弟子中亦是出类拔萃,是她托付终生之人,她怎会不动心。谢氏不比卫家,在会稽的主宅人丁兴旺,如盘根错节的老树。她是高嫁,初来乍到,谢氏门第显赫族人眼高于顶,不知道多少人轻视她。卫姌除了随嫁的丫鬟并无亲近的人,所受委屈无处倾诉,背后不知偷偷流了多少次眼泪。

在她眼中,谢宣是芝兰玉树般的君子,不通俗务,所以未曾向他提过一句。况且自成婚后,谢宣的态度不咸不淡,两人相处犹如陌生人同居一屋。她感觉到他虽然就在近旁,却好像依旧隔着很远。

这也并非是错觉,婚后不久,谢宣接到朝廷征召。他未及弱冠已经按九品中正制评为三品,被征召入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前两次都被他拒绝,但这次谢宣决定应召前往建康。卫姌也暗自高兴,只盼跟随他离开主家去过简单些的日子。

谢宣却告诉她,他要只身前往建康,让她留在会稽照顾母亲族人。

卫姌心凉了半截,第一次弱声央求他,说想随他一起前往建康。

谢宣道:“我初来乍到,朝中局势诡谲多变,恐无心顾家,你还是安心留在家中,等我消息。”

他神色温和,决定却不容更改。

这一走就是三年。卫姌每月给他寄家书,告知家中事务,也大胆袒露心迹,倾诉思念。谢宣回者寥寥,书信中言辞平淡,从无一句关怀私语。卫姌也并非傻子,哪能不明白,谢宣对她并无情意。

那时她还年少,心想这是相处时日太短所致,只要她体贴关怀,总有一日能叫他软化。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谢宣又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铁石心肠。

可叹她坚持数年如一日,却成了谢氏的笑话。

谢宣也曾几次归家。卫姌总是温柔小意体贴相迎,从不曾露出丝毫怨怼。

那次谢宣回来,这是两人成亲的第六个年头,卫姌在廊下听见谢氏女眷议论。

“你看她这两日装扮得如穿花蝴蝶一般招摇,生怕别人不知她是谢宣夫人。”

旁边有人嗤笑,“任她如何花枝招展,在郎君眼里也如同敝履。”

卫姌并不是任人揉捏的性子,但这一刻仿佛是心底最隐秘羞耻的一层布被人捅破,她愤怒之余,心底漫起的确是委屈和寒意。她站在树下,任由泪水淌满脸庞。不知多了多久,她忽然瞥到谢宣站在不远处假山石旁。抬眼看去,谢宣隽拔不群,经历过官场周身透着清贵。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卫姌已经记不起当日的心情,到底是羞愤还是心寒到了极致。

只是那时开始,她彻底明白,谢氏郎君的心可能真是玉石做的,寒彻冻骨。

她对捂热石头再没有当初的热诚,家书依旧,只是再没有往日倾诉衷肠,犹如例行公文。又过一年,卫姌听闻江夏附近发生蝗灾,有流民作乱,她不由担心母亲。自她出嫁后,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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