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杏壳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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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马蹄声急,群草偃伏,一行骑士风驰电掣,踏上了芦花茂密的浅滩。

此时正逢冬至,滩上薄雾弥漫。

渡船并未如约而至,教一行人不得不候在江边。

当先一人勒马,正是个面容英挺的骑士,环顾过四周,目光悄然警惕。

水花拍打过马蹄,江滩上,有种并非寻常的寂静,忽然听见马儿唏律律之声,仿佛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存在。

倏地。

——咻!

劲风袭来,穿雾破空,骑士反手拔剑劈下,竟是一枝暗中袭来的羽箭。

“有刺客!”

“……护驾,护驾!”

惊马呼喝之声不绝,雪亮刀锋出鞘,在霜白的雾气里连成一线。

流矢、暗箭,白雾茫茫,浪花涛涛,此时天霜地寒,正是杀人夺命、毁尸灭迹好时刻。

然而正中端坐那人,杳然无波。

.

裴昭目光冷淡,遥遥的望向了江水湍急的对岸,白雾掩映地,林木茂密间,正是袭杀之人藏身之处。

果如所料,消息将将放出去,便已经按捺不住了么?

一行骑士人虽不多,皆为精锐,团团围得密不透风,刀锋过处,箭矢落地,竟没有一枝,可以近到裴昭身前来。

滩上流矢无数,两岸江声涛涛,不闻其余动静,一片悄悄。许是那刺客见时机不候、难以得手,便悄然逃遁。

骑士习以为常,禀告数句,有条不紊,吩咐搜寻四周。

江水淙淙回旋。

就在这一刻,裴昭心中忽然生出了淡淡的警兆。

下一瞬间,浪花穿岸,急速破空,当胸而下,原来真正的杀招,竟然藏在水底!

那杀意阴寒诡谲,犹如毒蛇之箭,森冽迫人,噬骨钻心一般。骑士目中大骇,然而毒箭来之何疾,再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

裴昭蓦地抬手,宽袖如幕,竟是要凭空笼住那一道杀箭。然而正是这最最危急的时刻,胸腔中忽然逆涌起一片血腥气。

流转的气机顿时一滞。

破绽遁出,骑士惊骇欲绝,眼见主君中箭,面色刹变。

——嗤!

——铮!

却在这一刹那间,陡然起出了一道横绝剑意,若耀灵当空,灿烂辉焕,千钧一发之际,骤的斩杀袭来毒箭。

水波涛涛滚流,乍闻一声闷哼,江面上,倏地浮上几丝血水来。

裴昭心中一跳。

再要寻,却什么也寻不见,他蓦地回首,只见沙洲岑寂,飘揺白雾里,一滩瑟瑟芦花。

永新三年,天地霜杀,白龙鱼服的君王于滁水畔遇刺。

朝野俱惊。

1.2.

是夜。

大雪满山道。

晨起时还是个晴朗天气,午时过便雪花飘飘,一片片的,愈发大了起来。

天色悄悄,冻云黯淡,如此时辰,正应当在屋中围炉饮酒、煮雪烹茶才是,然而却有一行人,此刻正立在别院的台阶前,翘首以盼,十分焦急的等待着。

“什么时辰了?”为首的老仆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瞧着,天都黑透了。”

“已经戌时三刻了。”他身后的侍从当即回答,望着寂寥的山道,不免有些迟疑,“姚先生,世子今天当真能赶到么?”

“前天已经来了信,左右也是这两天。”

但究竟是左还是右,却没人能说得个准。世子三月前启程,这一左右就从秋走到了冬,信是一封接着一封的来,人却是连影子都没有。

“山雪太大了,或许世子先在驿站歇下了。”

那老仆一忖,的确是这么一回事,这般恶劣的天气,世子又是娇生惯养大的,怎么受得了?便是寻个地方落脚也是寻常。

但今日已经盼了这么久,都以为人今天会抵达呢,要教他回去……老仆脚下仿佛生了根,还是怀有几分期待的。

万一呢?

忽然听见侍从说:“姚先生,你看山下……”

幽暗的夜色里,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线火光,蜿蜒着行来。老仆立即看过去,那火光前行的方向,仿佛正是此处。

瞧着远,行得快,不多时,已经要走到了山门前,也终于露出真容。两旁都是精锐侍卫,被甲执兵,护送左右,当中一架马车停了下来。侍卫方要上前,忽然车内伸出只手,掀起了卷帘。

老仆颤颤巍巍,立时就要拜倒下去:“老奴恭迎世子。”

双膝还未落地,耳边已听得一阵风,骤然间,一双手将他托住,伴随着活泼笑声,在这暮夜里,一阵脆生生的新意:“姚先生,怪道我回家时没有见得你……原来你早来建邺啦!”

少年人的声音分外惊喜,扶人的动作也分外利落。

姚光冶被他托起,终于见得眼前的小郎君,含笑宴宴,一时间双目发红,险些要落下泪来,连忙擦拭了,急急道:“世子都要来这建邺城了,老奴怎能不先来打点呢?原是我没用,竟然没法掐准世子来的时日,只能时时都来候着……”

少年听着他这般说,想到自己这一路究竟走了多久,一时间竟有一些心虚。

“这般天气……”他讷讷说,“也不必在这门外候着。”

“哪儿能呢?”

姚光冶千等万等,终于等来了小主人,连忙要将人迎进去,目中也现出些慈爱的神色来:“世子穿的这样单薄,也不怕冷着。”

“冷么?”少年摇头,“我才不怕哩!这雪这样软和,比家中算得了什么……沙州的雪,才是刀子样刮人。”

一行人说说笑笑,终于行到屋中,明珠烨烨,照亮少年绛衣朱唇。先时还不觉,此刻灯下看来,一派冰雪模样,恰似玉树对月,琼苞映雪,风神绝丽,那容光几乎要慑人。

两旁侍从虽知晓将会迎来小世子,从前却是没见过他模样的,此刻瞧着,一个个的,也不由不得呆了。

乖乖……

沙州塞外,那等苦寒之地,也能养出这样灵秀的小郎君么?

这少年单名一个“离”字,年岁刚满十七,正是将将奉诏入京的宁王世子。

侍从奉上茶盏来,热气蒸腾,茶汤微褐。

姚光冶道:“世子且暖暖身子。”

宁离也正是唇角舌燥的时候,当下呷了一口,眼睛登时一亮。酸酸甜甜的滋味,是他十分熟悉的,瞧着一旁姚光冶慈爱眼神,眼珠子一转,顿时面上几分愁云:“……唔,味道和家中比,仿佛多了一些。”

姚光冶顿时愣住,一时不解:“这也是先前从沙州带来的……难道是存放的不好,受了潮气?”

宁离道:“我怎么晓得,那可就要问姚先生了。”

姚光冶左想右想,这当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他也被奉了一盏,喝上去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难道是甜了些?”

“不是,不是。”

“……莫非是太稠了?”

“不对,也不对。”宁离拨浪鼓似的摇头。

实在是猜不出。

一旁侍从打趣道:“多的大概是姚先生一腔拳拳爱护之心罢。”

姚光冶愣住,见得宁离翘起唇角,露出两只笑涡,分外促狭,一时间当真是哭笑不得:“世子还拿老奴打趣呢?”

宁离调皮笑笑,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

屋里吃食是早已经备好的,只等着人来。不多时便奉上,琳琳琅琅一桌,其中更有一碗红白绿三色相间,颜色鲜艳,分外好看。

宁离也没想到,备下的竟然是“杏壳篓”,羊肉臊子并蔬菜豆腐翻炒炖煮,加水成汤,再捻入杏核大小的面块,这正是沙州家家户户都会食用的冬至饭。

他这一路来去国离乡,距家万里,真要论起,上一次吃还是去年冬至,忍不住就有一些伤感。

“……不知道阿耶现在如何了。”

姚光冶见他执起双箸,神情怔怔,显然触动情肠,想起了从前和宁王一起过冬至的时候。今年今岁,宁离却不得伴在亲长身边,一个人孤零零在外。姚光冶连忙劝道:“王爷一向心思豁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世子您……世子若好,王爷必定就是好的。”

宁离叹了一口气,他从前外出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然而骤然来到建邺,却有些想起家来。

若是此番自己不曾入京,恐怕还在阿耶身边。

忍不住就恨起了老皇帝来,荒|淫|无|道也就罢了,做什么要颁这么奇怪的条令,定要各地藩王世家、都遣直系子弟入京?

好没有道理!

姚光冶劝了他几句,好容易和缓了,当下笑道:“……您这一路舟车劳顿,要好好休整一番才是。”

宁离心想,他走走停停,行行看看,哪里又舟车劳顿了?

但大雪夜路,热食入腹,最是昏昏倦倦。

先前还不觉,被这样一说,似乎当真有疲惫涌了上来。当下宁离在汤池里好生泡了一番,洗沐干净了,将自己卷入了软和的衾被。榻上是早用汤婆子暖过的,热烘烘,暖融融。宁离自窝进去,安安稳稳的睡了。

他却不知道,在他睡梦正酣时,九重宫阙之内,此时正是风声鹤唳。

1.3.

两仪殿内,灯火通明。

太医们流水般来来去去,一个个敛眉顺目、面色十分凝重着,到最后,被留下的却没有一人。

殿内悄悄,忽然响起一声低哑发问:“查明了么?”

底下人恭敬应道:“应是陈王、韩王叛党余孽。”

幽明烛火映过裴昭半边侧脸,有种近乎于凌厉的冷峻。出于意料,本被诊作病重卧床的君王,此刻正端坐在御案之前。他的目光自案上奏疏划过,神情淡淡:“他二人谋逆,皆已赐死,余氏一族,尽数伏诛,做不得这件事……你若是还这么答,便不用再说了。”

萧九龄乃是奉辰卫统领,侍奉在裴昭身边日久,也算简在帝心。此刻听得这番话,说不得,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这一次滁水边上,定下的是“引蛇出洞”之计,而如今局面,正是陛下暗中出巡、不慎行踪泄露、被刺养病之态。其实那消息乃是刻意放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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